明月與清風

　　“清風”是現在很多公眾號等平臺常用的標識，這個詞和“明月”一起，是古詩詞中經常同時出現的意象。

　　曹魏時的阮籍《詠懷》組詩八十二首的第一首，是最早把明月和清風兩個意象并立的古詩之一：“薄帷鑒明月，清風吹我襟”。明亮的月光透過薄薄的帷帳照了進來，清風吹拂著我的衣襟。光和風是能隨意出入個人屋宇庭軒的兩樣自然事物。唐王維《靈景巖齋舍門聯》上聯為“明月入懷清風在抱”，比喻人心胸開闊明朗。近人顧隨說王維詩有“靜穆”的特點，像這一句，人是不動的，明月清風是主動的，似比阮籍那句更有味道。

　　阮籍詩中的清風明月是主動進入主人的區域，宋代釋智圓則加一層經過主人允許的意思，其《草堂即事》云：“入室容清風，升堂許明月”。草堂是簡陋的居所，容許入室升堂的只有清風明月，以示高潔脫俗。這里用了南朝謝譓的典故?！赌鲜贰ぶx弘微傳》記載謝譓慎重擇友，“不妄交接，門無雜賓”，他說：“入吾室者但有清風，對吾飲者唯當明月?！?/p>

　　中秋詩中往往要寫到明月，韓愈《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》云：“纖云四卷天無河，清風吹空月舒波”，意象開闊，筆力雄健。宋代張孝祥《念奴嬌·過洞庭》的“素月分輝，明河共影，表里俱澄澈”，營造了一個闊大、純凈、澄澈的境界，“表里俱澄澈”一句，既是寫景，三萬頃湖上秋月秋水清澈明亮，同時也可以是形容一種理想的人格意境，光明磊落，坦坦蕩蕩。

　　明月清風都算得上是中國傳統審美范疇“清美”的核心意象。月色清冷清涼，皎潔空靈，與清風可謂是格式塔心理學中所謂的異質同構之物，均可比擬人的清朗清雅清澈品格。宋王十朋《題月師桂堂》說“要令坐上生清風，須使心中似明月”建立了兩者的相互關系，待人接物要讓人如沐清風，需要內心純凈如同皎潔澄明的月光。

　　中國文學史上對清風明月最富有哲學味的思考，還要數蘇東坡的《前赤壁賦》。東坡性耽山水，把對明月清風的審美，凝結成一個通達恢弘的命題：“惟江上之清風，與山間之明月，耳得之而為聲，目遇之而成色，取之無禁，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，而吾與子之所共適?！泵髟虑屣L本無價這層意思，李白、歐陽修都講過，而東坡的思考更加精警，更加深刻曠遠。后來人反復化用此意，著名的如王陽明“山中莫道無供給，明月清風不用錢”。清梁章鉅《滄浪亭聯》集句“清風明月本無價，近水遠山皆有情”，上聯用歐陽修句，下聯系蘇舜欽句，皆滄浪亭本事，對仗工整，頗得傳統山水美學之精華。

　　清風明月無價，正宜作為君子間贈別的禮物。元代的高德游《長歌行送王仲儀學正歸新安》云：“酌君以萬斛玻瓈船，君言不如名山大川窮鎪鐫。贈君以九節珊瑚鞭，君言不如清風明月不用錢?！本又?，無需九節珊瑚鞭之類夸奢之物維系，清風明月足矣。明龐嵩《別吉水張凍泉》也說“縮席此相逢，攝衣遽然別。何以把贈君，清風及明月”。

　　宋楊萬里《五月十六夜病中無聊起來步月》五首其二：“無求不必位三公，一飽何須祿萬鐘。只有人生安樂好，享它明月與清風?！睏钊f里作此詩已經七十八歲，在吉水老家養老養病，略露出閑適無爭的意思。楊萬里為人剛正，明解縉曾贊他：“文章足以蓋一世，清節足以勵萬世”。這首詩里他雖自適不爭，其實僻居鄉間，一直關注著國事。同樣描寫暮年心境，差不多同時人韓淲《題笑軒》說：“展轉此身俱老矣，紛拿何事不兒嬉。從教流俗千般巧，莫受榮華一點欺。幾度歸來撫空案，清風明月總相宜?！币郧屣L明月自傲，格調上倒是比楊萬里那首高了不少。

　　清代揚州人阮元曾撰聯贈將要到自己家鄉做知府的魏成憲：“兩袖清風廉太守，二分明月古揚州”。上聯“兩袖清風”常喻為官清廉，除了兩袖清風以外，別無所有；下聯“二分明月”用典來自唐徐凝的《憶揚州》詩：“天下三分明月夜，二分無賴是揚州”，若天下月色總有三分，揚州就占取了二分。阮元這是寄語好友到繁華富足、艷冠天下的揚州要格外謹慎自律，做一個“清風”常拂、“明月”長照的廉潔太守。

　　詩可以興。時常品讀這些描寫清風明月的詞句，可以領會傳統文化精神，開拓襟抱，興發我們的清雅情志。

　?。?span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章益國 作者系上海對外經貿大學黨委副書記、紀委書記，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）